直到与她阴阳两隔,我才意识到,我和她所看到的都是两个世界。
没有什么难以置信或者不可理解的,或者说产生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曾经的我也是同样,不知所措,不知所措,茫茫然,茫茫然,在不知所措和茫茫然中看着她离开了我。
我本来就没有亲人,和父母也仅仅是从血缘上相互关联,此外顶多算上钱的小小赞助,没有故事书里描写的那种温暖和关爱,大概现在见面也就是鞠躬问好,握手沏茶的接待陌生人等级的关系——虽然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打算这么客气,还是永远不见面来得好。
双胞胎的妹妹,集岚,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我饿的时候,她会把点心分给我吃。
她冷的时候,我会把外套给她披上。
我生病的时候,她会给我煮粥买药。
她抑郁的时候,我会给她讲笑话听。
我被别人表白的时候,她会教我什么叫做女人心。
她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我会仔细调查对方是否可靠。
就是这样的关系,相依为命的家人,不远不近。
有着惊人的默契,好像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和动作,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情的微妙变化。
然而从某一天起,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喂喂,哥,你知道吗?今天我去买菜的时候,路上出现了一只超大的蜘蛛!足足有这么大!把路都给堵住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蜘蛛啊,吓死人了。”
她边说还边比划,说得煞有介事,不过那天并不是愚人节,我只好苦笑着应对她的玩笑。集岚是个很活泼的孩子,有时候是会讲一些荒唐的笑话。
“我说的是真的啊,真的,不信你等着看新闻吧,这种事肯定会是头条!”
然而,那天的新闻并没有什么关于蜘蛛的头条。
集岚很少对我撒谎,更不会在毫无意义的玩笑上撒谎,我原本以为这是她看过什么电影之后的一时兴起,但实际上,这种不着边际的对话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越来越多。
她告诉我三重区通往地锦广场的人行道上长满了珊瑚。
她告诉我有双翅腐烂到只剩骨头的乌鸦在空中盘旋。
她告诉我长满青苔的犀牛晚上七点半会准时从她经常去的超市门口狂奔而过。
她告诉我回家的楼梯的护栏以及墙壁上长出了很多人的眼睛。
我试图去确认过,因为集岚的神色都很严肃认真,结果,盘海市依旧是那个盘海市,我没有见过珊瑚,没有见过骷髅乌鸦,没有见过青苔犀牛,没有见过墙壁的眼睛。
我很认真地告诉了她,自那以后,她再也没给我讲过这些了。
我还以为她的兴致耗尽了,却没想到,原本活泼可爱的妹妹却越来越没有精神,平时总是会出去逛街或者唱歌或者看书,后来就总是待在家里,一步也不愿意出去。
集岚她告诉我她愿意做所有的家务事,我也只好负责所有需要出门的事,每次她都很担心我,却又说不出什么叮嘱的话。
那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她是在害怕什么,但究竟害怕的是什么,当时的我不知道,就连现在的我也不知道。
直到第四十六天,我下定决心就算用拽的也要带自己的妹妹上街晒晒太阳,结果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集岚她从小就比我坚强得多,听乳母讲,婴儿的时候没人照顾总是我在哭,她从来不会哭,当初还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发声上面的问题,直到她很开心地拍着我的脑袋,一下一下,边拍边笑出声来,完全不像是个妹妹。
然而这样的她竟然刷的一下哭了出来,把我吓得够呛,连忙连哄带安慰把她请回了卧室。她哭着跟我道歉,我也脸红着说对不起,但我越是道歉,她哭得越厉害,这持续了整整一天,集岚的嗓子都哭哑了。
我失眠了一整个晚上,我想集岚也是,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第二天,集岚很虚弱地告诉我,她看见眼睛长进了我们家里,门的四周,玄关上,餐桌,地毯的周边,密密麻麻全都是,然而我还是看不到,我仔仔细细把这些地方一一清扫,用拖布拖,用抹布擦,用吸尘器,用消毒水,但似乎完全没有作用。
她说的一切我都看不到,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集岚她悲伤以及恐惧的脸庞。
我开始试图安慰她。
“那些都是假的,别担心,集岚,相信我,相信你哥哥,你哥哥知道一切都是正常的。”
没想到这句话,令一直以来默默承受的她彻底崩溃了。
她用抱枕敲我的头,用坐垫不停地打我,把发夹和脸霜朝我扔过来,歇斯底里地哭喊——或者说,咆哮。
“你要我相信你,我连我自己都相信不了!”
“我没有说谎!我一个字都没有骗你!”
“我能看到!听到!摸到!那些恐怖的东西就在我周围,到处都是!”
“我好怕啊!真的好害怕,害怕死了,但是没人帮我,包括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是我听过集岚说过的最凶恶最怨恨的一句话。
而在那之后集岚又开始不停地道歉,却并非昨天那种内疚与痛苦的道歉,而是更为病态的,牺牲和献祭式的道歉——她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让自己说不出话来。我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让她冷静下来,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完全浇湿,我觉得我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而后,集岚她,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与植物人不同的是,她就连最基本的生物的反射都失去了,只剩下了心跳,脉搏,呼吸这些冰冷的体征——物理意义上的活着,仅此而已。
我和医生都束手无策,最后,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联系了我的母亲,双枳。
她果然是个极端事务性的女人,对我讲的故事也只是“啊”“哦”之类的反应,仿佛眼前躺着的自己的女儿只是别的人送进医院的和自己毫无瓜葛的患者。
就连她做出的对策都是基于伦理道德,以免自己的名声受损吧——她联系了自己的正在做医学实验的朋友,将集岚移入了实验室的冷冻舱之中。
她还活着,却和死人一样,躺进了一方封闭的空间。
相当不讲道理,相当无凭无据,去他妈的因果定律逻辑关系,我的妹妹就这样成为了活着的死人。
搞不懂,也没法搞懂,我只知道,我的生活已经崩塌了。
苦恼了一个月,告别了学校,告别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浑浑噩噩,茶不思饭不想,最后得出了一个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结论。
我也和集岚一样,成为活着的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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